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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坛经第四品 定慧品

此品讲习禅戒律也。

师示众云:善知识,我此法门,以定慧为本。大众勿迷,言定慧别。定慧一体,不是二。定是慧体,慧是定用。即慧之时定在慧,即定之时慧在定。若识此义,即是定慧等学。诸学道人,莫言先定发慧、先慧发定各别。作此见者,法有二相,口说善语,心中不善,空有定慧,定慧不等。若心口俱善,内外一如,定慧即等。自悟修行,不在于诤。若诤先后,即同迷人。不断胜负,却增我法,不离四相。善知识,定慧犹如何等?犹如灯光。有灯即光,无灯即暗。灯是光之体,光是灯之用。名虽有二,体本同一。此定慧法,亦复如是。师示众云:善知识,一行三昧者,于一切处行住坐卧,常行一直心是也。《净名经》云:直心是道场,直心是净土。莫心行谄曲,口但说直,口说一行三昧,不行直心。但行直心,于一切法,勿有执著。迷人著法相,执一行三昧,直言常坐不动,妄不起心,即是一行三昧。作此解者,即同无情,却是障道因缘。善知识,道须通流,何以却滞?心不住法,道即通流。心若住法,名为自缚。若言常坐不动是,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,却被维摩诘诃。善知识,又有人教坐,看心观静,不动不起,从此置功。迷人不会,便执成颠。如此者众。如是相教,故知大错。

这段经文有玄机,是一段暗话。当初五祖传六祖说的是暗话,如今六祖传大众,当然也是暗话。道是光明大道,走路的人却要悄悄的,不能满世界都听见了,这叫“明法暗传”。六祖在这里讲的是戒定慧,为什么只说定慧不说戒呢?因为戒在其中,满篇都是讲戒律。禅戒、禅定、禅慧,一如也,而以禅戒为准。佛门戒律,千条万条,哪一条是最大的戒律?六祖开示的时候,有一个词一连说了五遍,请找出来,这个词就是最大的戒律。那就是“直心”。

师示众云:善知识,本来正教,无有顿渐,人性自有利钝。迷人渐修,悟人顿契。自识本心,自见本性,即无差别。所以立顿渐之假名。善知识,我此法门,从上以来,先立无念为宗,无相为体,无住为本。无相者,于相而离相。无念者,于念而无念。无住者,人之本性。于世间善恶好丑,乃至冤之与亲,言语触刺欺争之时,并将为空,不思酬害。念念之中,不思前境。若前念今念后念,念念相续不断,名为系缚。于诸法上,念念不住,即无缚也。此是以无住为本。善知识,外离一切相,名为无相。能离于相,则法体清净。此是以无相为体。善知识,于诸境上,心不染,曰无念。于自念上,常离诸境,不于境上生心。若只百物不思,念尽除却,一念绝即死,别处受生,是为大错。学道者思之。若不识法意,自错犹可,更劝他人。自迷不见,又谤佛经。所以立无念为宗。善知识,云何立无念为宗?只缘口说见性迷人,于境上有念,念上便起邪见,一切尘劳妄想,从此而生。自性本无一法可得。若有所得,妄说祸福,即是尘劳邪见。故此法门立无念为宗。善知识,无者无何事?念者念何物?无者无二相,无诸尘劳之心。念者念真如本性。真如即是念之体,念即是真如之用。真如自性起念,非眼耳鼻舌能念。真如有性,所以起念。真如若无,眼耳色声,当时即坏。善知识,真如自性起念,六根虽有见闻觉知,不染万境,而真性常自在。故经云:能善分别诸法相,于第一义而不动。

这段经文讲“入禅三阶”:无念、无相、真如。六祖这一套是向神秀学的,因此他在讲话的一开头就声明:“本来正教,无有顿渐”,讲他与神秀没什么两样,表明了他知识的出处,不忘本。如果六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,他就不是六祖了。人处世上最难得的是知音,《红楼梦》里面藕官祭菂官,被宝玉看见了,又被芳官一番解说,这四对知音真可叹也。“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,独合了他的呆性,不觉又是欢喜,又是悲叹,又称奇道绝,说:‘天既生这样人,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。’”(《红楼梦》第五十八回《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》)我看惠能是神秀的知音。千年以来,第一次有人说这话。

坛经第五品 坐禅品

此品讲坐禅有动有静也。

师示众云:此门坐禅,元不著心,亦不著净,亦不是不动。若言著心,心原是妄。知心如幻,故无所著也。若言著净,人性本净。由妄念故,盖覆真如,但无妄想,性自清净。起心著净,却生净妄。妄无处所,著者是妄。净无形相,却立净相,言是工夫。作此见者,障自本性,却被净缚。善知识,若修不动者,但见一切人时,不见人之是非善恶过患,即是自性不动。善知识,迷人身虽不动,开口便说他人是非长短好恶,与道违背。若著心著净,即障道也。师示众云:善知识,何名坐禅?此法门中,无障无碍,外于一切善恶境界,心念不起,名为坐;内见自性不动,名为禅。善知识,何名禅定?外离相为禅,内不乱为定。外若著相,内心即乱;外若离相,心即不乱。本性自净自定。只为见境思境即乱。若见诸境心不乱者,是真定也。善知识,外离相即禅,内不乱即定。外禅内定,是为禅定。《菩萨戒经》云:我本性元自清净。善知识,于念念中,自见本性清净。自修自行,自成佛道。

这段经文是六祖惠能原样转述五祖弘忍的话,开示禅宗最重要的坐禅法门。他惠能原本是个打柴郎、舂米匠,一天到晚跑来跑去干活,哪会什么坐禅,想坐下来也没功夫啊。亏得他在五祖门下耳濡目染,见过弘忍老和尚,坐是一尊佛,走是一阵风,风风火火,卧下来睡得香。惠能传承的弘忍坐禅妙法就是有动有静,动静结合,动是静的穿插,静是动的归宿。六祖说:“不是不动”,又说:“心即不乱”,明显就是告诉我们坐禅就是有动有静,不是枯坐,也不是瞎走。这本来是常识,却被有的人整没了,坐禅行禅都成了比赛,发狠斗气,要一决高下,坐禅坐得腿烂,行禅行得疯癫,不是六祖原意,不是佛陀原意。要坐禅你就到雪山上去坐,雪化了你才下来。你说雪什么时候才能化呀?又犯傻了不是,你化雪就化,你若不化,冰雪满身。六祖说:“心即不乱”,什么意思?人的心为什么会乱?人心乱有两种情况,心太虚会乱,心太满会乱。所以你要在虚与满之间找一个平衡点,不能太虚,也不能太满。同时要知道,最奇妙的事是不抗拒那“虚”,也不排斥那“满”,亦虚亦满,这就是化境,你成神仙了。六祖说:“此法门中,无障无碍,外于一切善恶境界。”就是此意。六祖说坐禅的时候不要有是非、善恶这些东西,坐在是非之地能坐禅吗?当然能,没了是非之心,就没了是非之地,坐哪里都好。因此六祖说:“内不乱即定”。内不乱指心不乱,心不乱指法不乱。做人要有章法,取巧没用,坐禅是自然的一件事,该坐下就坐下,到了那个阶段,你自然会好静、好坐禅,自己就能找个地方坐下来。没到那个时候,焚什么香?坐什么禅?我告诉大家:坐禅是结果,不是目的,不是手段,坐禅不是办法。越坐是非越多,越坐麻烦越大,越坐冤孽越深,越坐越烦躁。你说你在闹市也能坐下,这我承认,坐下来之后呢?坐下来你就成靶子了,一打一个准。君不见那些在公门里修行的人,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品茶、看花,可以叫做坐禅,坐来坐去,脑袋不翼而飞,成飞禅了。六祖说:“自修自行,自成佛道。”开示我们要自我觉悟,不能陷太深。禅宗门内没有坐禅这一说,谁教你坐禅,谁就是害你,要坐你就回家坐在父母儿女身边,这才是真正的坐禅。《红楼梦》里面的三小姐探春虽然是姨娘生的,派头却比太太还大,底下人来说事,她请人家在脚踏上坐,大家说该也不该?有的朋友可能没见过脚踏,就是老式床前面的登床之具,俗称脚凳是也,南方称之为踏脚板。这可不是坐人的地方。贾家人不但让人坐在那里,还让人睡在那里,你说他是把人当人吗?今日她让人家坐脚踏,明日人家的脚就会踏在她的头上,又能怪哪个。我讲的都是家常话,佛理在其中。要说坐禅,还是六祖说得好:“原不著心,亦不著净。”就是说心里要没事,也不需要沾染净地。无需观心,无需入净。自然就好,放松就好。坐禅不是走累了歇歇脚,走错了坐下来找找路,坐禅也不是原地不动,坐禅是思维瑜珈,实乃平地飞升之道,只不过有条线在那里拽着,不会放纵自己。人在独处的时候最容易放纵自己,因为没人管束。独处不惧,儒家把这叫做“慎独”,佛家把这叫做“坐禅”。我们提倡思想坐禅,不提倡身体坐禅。当然,有人要装模作样坐两下,过一把坐禅的瘾,这是人家的自由与乐趣,我们没理由反对,也不妨欣赏欣赏。

坛经第六品 忏悔品

此品乃接引众生也。

时,大师见广韶洎四方士庶骈集山中听法,于是升座告众曰:来,诸善知识!此事须从自性中起。于一切时,念念自净其心,自修其行,见自己法身,见自心佛,自度自戒,始得不假到此。既从远来,一会于此,皆共有缘,今可各各胡跪,先为传自性五分法身香,次授无相忏悔。众胡跪。师曰:一戒香,即自心中,无非、无恶、无嫉妒、无贪嗔、无劫害,名戒香。二定香,即睹诸善恶境相,自心不乱,名定香。三慧香,自心无碍,常以智慧观照自性,不造诸恶;虽修众善,心不执著,敬上念下,矜恤孤贫,名慧香。四解脱香,即自心无所攀缘,不思善,不思恶,自在无碍,名解脱香。五解脱知见香,自心既无所攀缘善恶,不可沉空守寂,即须广学多闻,识自本心,达诸佛理,和光接物,无我无人,直至菩提,真性不易,名解脱知见香。善知识,此香各自内薰,莫向外觅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大发慈悲,开示成佛之道,那就是忏悔,除此之外别无办法。一块石头钢硬钢硬的,怎能成佛?必须要捏出个模样,才有成佛的可能。佛经所云“粉碎虚空”,就是这个意思。当时来听六祖讲佛法的人越来越多,不但有广州、韶关这些广东人,还有四方人士。具体而言,有江西湖北二省信众,这两省是当初六祖行走过、生活的地方。六祖在湖北黄梅五祖门下得的法,得法后,五祖关爱心切,把他一路送到江西九江长江口,亲自为他摇船。摇了一会儿,六祖谢师,说自己摇。就这样,五祖渡六祖,最终六祖自渡而成佛,滔滔长江水可以见证这段公案。五祖目送六祖渡江而去,恰似当初达摩一苇渡江,梁武帝目送他远去。五祖六祖这段传法佳话,引起湖北江西两省信众巨大影响,因此后来六祖门下多有楚赣人士,且有巴蜀求道人。当然也有与粤相邻的闽桂及吴越各省人士。这段经文点出“四方士庶”四个字,又以“骈集”二字形容其多也,是为下一品《机缘品》中介绍六祖门下来自各省的有缘得法者打伏笔。六祖在山中讲道,如何接引众生?并无玄妙奥术,只是一个忏悔法门。此法真切,是佛法中的佛法,禅修中的禅修,佛引众生、众生引佛,皆从此来。忏悔是自我赦免,这样便无原罪。关于原罪,是人类天生带来的罪性,道教《太平经》称之为“负”;孟子称之为“恶”;基督教亦称之为“恶”,又称为“那蛇的引诱”;佛教称之为“业”,亦可称为“孽”、“冤孽”。诸教慈悲,要人忏悔。古希腊万神庙前立的那根柱子,是要人知罪。庙中祭司立一根柱子表示人的罪恶,见柱如见罪,来者当自警。柱有通天高,罪有通天大。如不忏悔,柱将倒塌、人将无存。后来耶稣基督代众人受罪,他所背负的十字架亦如此柱,是代罪之意也。埃及金字塔为何是三角锥形?千古以来无人能解,今日我说破:那是代表墓主埃及法老的忏悔,三角锥形是双掌合拢的意思,即人类通用的合十礼,这个造型是表示法老向神忏悔,希望:一生罪过得赦免,匍匐神恩得重生。墓中壁画皆以忏悔为主题,木乃伊是忏悔后以待重生的“新人”。当如此解,方知金字塔修造的本意。你若从太阳底下看,金字塔闪闪发光,这是法老的忏悔之泪。如此看来,同为三角锥形的珠峰也代表了人类的忏悔,怪不得藏民称珠峰为“第三神女峰”。这个称号有玄机、有故事。并非还有第一神女峰、第二神女峰,而是说此神女以天为父,以地为母,她永远居于“三”之位,以示对神明的谦卑。君若登珠峰,便知敬天地。当初佛陀在雪山修行,望此地球极顶而生悟心,创立佛教者何?无非是让人忏悔。佛教可称忏悔教,专为引导人忏悔而生。六祖是佛,他来是引人忏悔。他是如何引导人忏悔?所谓“闻香成道”是也。佛教亦称闻香教。这个“香”不是俗香,是法香,其名为“自性五分法身香”,是当日六祖所传。你若闻香,就是闻道。子曰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孔子也分明在说道是“闻”出来的。此香是诸教心印,香如一,道如一。待此心而成法,非待此法而为心。君若知:非我觅佛法,而是佛法觅我身,便知神佛恩大,唯忏悔可当之。六祖说:“此香各自内熏,莫向外觅。”就是这个意思。

今与汝等授无相忏悔,灭三世罪,令得三业清净。善知识,各随我语,一时道:弟子等,从前念、今念及后念,念念不被愚迷染;从前所有恶业、愚迷等罪,悉皆忏悔,愿一时销灭,永不复起。弟子等,从前念、今念及后念,念念不被骄诳染;从前所有恶业、骄诳等罪,悉皆忏悔,愿一时销灭,永不复起。弟子等,从前念、今念及后念,念念不被嫉妒染;从前所有恶业、嫉妒等罪,悉皆忏悔,愿一时销灭,永不复起。善知识,以上是为无相忏悔。云何名忏?云何名悔?忏者,忏其前愆。从前所有恶业、愚迷、骄诳、嫉妒等罪,悉皆尽忏,永不复起,是名为忏。悔者,悔其后过。从今以后,所有恶业、愚迷、骄诳、嫉妒等罪,今已觉悟,悉皆永断,更不复作,是名为悔。故称忏悔。凡夫愚迷,只知忏其前愆,不知悔其后过。以不悔故,前愆不灭,后过又生。前愆既不灭,后过复又生,何名忏悔?善知识,既忏悔已,与善知识发四弘誓愿。各须用心正听:自心众生无边誓愿度,自心烦恼无边誓愿断,自性法门无尽誓愿学,自性无上佛道誓愿成。善知识,大家岂不道众生无边誓愿度?恁么道,且不是惠能度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教大家作“无相忏悔”,让大家跟着他念“忏悔文”。这不是六祖干的事,是首座的工作。六祖的工作不是教大家念文、教大家仪轨。六祖不会为人剃度,他的工作是直接把人“度”了。六祖是和尚中的和尚,僧人中的僧人。他不是一般意义的苦行僧、行脚僧、云水僧、学问僧、禅僧、念经僧,而是佛僧,是云僧宝。今日六祖大人做小事,教大家念文,分明是和尚慈悲;不怕惹人厌烦,教人忏悔。人是怪物,你说他有错他就跳起来,你说他有罪他就恨你,你教他忏悔他即使跟着你“忏悔”,他也会在底下捣鬼,“忏悔”完了罪更大,一忏悔就发疯。既知如此,六祖为何要做无用功,还让大家做更惹人厌、更惹人烦、更惹人笑、更惹人骂的“发四弘愿”?这就是六祖的慈悲啊。人的劣根性他岂不知,他是“度一个算一个”。万人之中有一人得救,这也是欢喜。因此上,和尚殷勤教导,其心堪怜。

善知识,心中众生,所谓邪迷心、诳妄心、不善心、嫉妒心、恶毒心,如是等心,尽是众生,各须自性自度,是名真度。何名自性自度?即自心中邪见烦恼愚痴众生,将正见度。既有正见,使般若智打破愚痴迷妄众生,各各自度。邪来正度,迷来悟度,愚来智度,恶来善度。如是度者,名为真度。又,烦恼无边誓愿断,将自性般若智,除却虚妄思想心是也。又,法门无尽誓愿学,须自见性,常行正法,是名真学。又,无上佛道誓愿成,既常能下心,行于真正,离迷离觉,常生般若,除真除妄,即见佛性,即言下佛道成。常念修行是愿力法。

这段经文六祖专门讲愿力的作用。对于诚实人,是不用发誓发愿的;但对意志力薄弱的人来说,可以用发誓发愿来约束自己、激励自己。愿力不可思议。你为了要做成心中的一件事,会舍生忘死去做,会创造奇迹,这让人惊叹。《红楼梦》里香菱学写诗就是这样。先前她见众芳吟咏,结社桃花,何等风流,就起了艳羡之心,于是诚心诚意拜林黛玉为师,一教就学,“茶饭无心,坐卧不定”,一味苦吟。她本是个被人家骗来拐来当妾的人,在薛家的“本职工作”是作性奴使唤,谁让她学做诗的?但人皆有癖性,这也无人能阻拦。香菱学诗学得苦,苦中有乐,她是借此忘怀身世,其志堪怜。先是“笑吟吟”,再是“兴冲冲”,最后被宝钗打击说“不像”,依然“不肯丢开手”,“怔怔地”,与人说话只说诗。探春对说:“菱姑娘,你闲闲罢。”她说:“你错了韵了。”“各自散后,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。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,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,两眼鳏鳏,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。一时天亮,宝钗醒了,听了一听,他安稳睡了,心下想:‘他翻腾了一夜,不知可作成了?这会子乏了,且别叫他。’正想着,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:‘可是有了,难道这一首还不好?’宝钗听了,又是可叹,又是可笑,连忙唤醒了他,问他:‘得了什么?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。学不成诗,还弄出病来呢。’一面说,一面梳洗了,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。原来香菱苦志学诗,精血诚聚,日间做不出,忽于梦中得了八句。”(《红楼梦》第四十八回《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》)你看,这就是愿力的作用,愿力所至,不会吟诗也会吟。因此六祖说:“常令修行,是愿力法。”意思就是说,只要你肯去做,必有所遇,必有所成。关于愿力,六祖自身是最有发言权的。当初他在广东新余老家跟着老母亲过日子,天天上山砍柴换米粮,听人念《金刚经》,心生向往,立志成佛。拜辞老母,不远千里,投到五祖门下。历经万难,愿力所至,终于成就。得法后,他为躲避一些人,隐藏山中一二十年。《坛经行由品》中未曾说明六祖回广东后有没有回老家看望母亲,依人之常情看,应是回过。佛法不背常情,佛法即为世间法。《坛经》开头就申明六祖讲佛法不是因为哪座庙、不是因为哪些僧俗信众的请求而讲佛法的,而是因为韦刺史之请讲佛法,僧俗大众算是沾光。《坛经》开头这段交代意味深长,它在说“儒门中人请佛门中人讲佛法”的同时,等于暗示我们:六祖并未抛弃儒家观念,六祖是讲忠孝的。从这一点上讲,《六祖坛经》可称“忠孝坛经”,六祖禅是“忠孝禅”。这部佛经本是钦命御制,可称忠君爱国;经中讲报恩,可称孝道。《坛经》是讲报恩的,大家千万不要忘了我讲的这一条,否则就读不懂《坛经》。报谁的恩?一报父母之恩,二报佛恩,兼报师友之恩,三报国恩天恩。六祖成佛后,六祖的母亲也是佛菩萨。不是佛母,生不出佛啊!因此我们读《坛经》,不要只看见六祖惠能,要看见“此佛父母在,故有此佛生”。儒佛都讲孝,后世所云“出了家就不要父母”,这是谤佛。成佛当度父母身,舍此则不能为佛也。因父母之恩,发己身之愿,这是成佛次第。六祖如是,你我亦当如是。愿力来自恩力,这是愿力不可思议的根本原因。目连劈山救母,六祖回乡度母,这种愿力成就的惊天伟业来自生命个体对生命母体的觉悟知恩。觉悟而不知恩,等于没觉悟。什么叫佛?佛就是觉悟的人。准确而言,什么叫佛?佛就是知恩的人。“知恩”是心知,心知心感为大。“知恩”不必“报恩”。世俗所云“报恩”不是报恩,而是报仇。一“报恩”就生出算计,刚一觉悟又生出大迷。要报心中报,要报暗中报,可以做出来,切莫说出来。你说“我要报恩”,说给谁听?你说“我在报恩”,做给谁看?你说“我已报恩”?谁会相信?报恩人是沉默的。回头说愿力。愿力虽然不可思议,同时我们也要知道,愿力不是全能。世上的事分三种:一种是不发愿就不能成,一种是发了愿就能成,还有一种是发了愿也不能成。这是因为:有的事情实有其事,有的事情有个影,有的事情是阵风。回报那阵风,何其难!要知明白事,来问明白人。堂中老母是尊佛,凡事多问行得真。大家来学六祖,为报亲恩成佛身。沉默之中一点头,灯就是这样被点燃的。一屋子的黑暗哪里去了?此身融入大光明,故云金身。

善知识,今发四弘愿了,更与善知识授无相三皈依戒。善知识,皈依觉,两足尊。皈依正,离欲尊。皈依净,众中尊。从今日起,称觉为师,更不皈依邪魔外道。以自性三宝常自证明。劝善知识,皈依自性三宝。佛者,觉也。法者,正也。僧者,净也。自心皈依觉,邪迷不生,少欲知足,能离财色,名两足尊。自心皈依正,念念无邪见,以无邪见故,即无人我贡高贪爱执著,名离欲尊。自心皈依净,一切尘劳爱欲境界,自性皆不染著,名众中尊。

这段经文是六祖引众忏悔、发愿毕,见火候到了,诱人入佛门,讲三皈依。这个“诱”就是颜回说孔夫子“循循然善诱人也”之意,不是引诱的意思,特此说明。学佛靠自觉,入佛门靠自愿。任何和尚要引人入佛门,必先讲“三皈依”,其实质是讲戒。要入佛门,先知戒律。干哪行就要知道哪行的规矩。都说“一入侯门深似海”,这佛门比海深。我把佛门比什么呢?我把佛门比作公门,可称宇宙公门,办的是审判众生的公事,当然办的也是普度众生的公事。都说“公门里面好修行”,因为公门是一小佛门,佛门是一大公门。不讲规矩怎做事?不要戒律害死人。六祖引众信佛,不讲别的,就讲一个戒律,这是必须的。信佛就要守戒,除外无捷径可走。你说孙悟空一个筋斗就翻到灵山了,且问他能撇下众人吗?不随众人、不跟师父,他的取经有何意义?他的救赎从何而来?因此一步一步走,才会步步生莲花。脚步乱了,莲花成碎瓣,让你坐不成莲台,闻不到莲香。何为三皈依?皈依佛、皈依法、皈依僧。皈依佛是认门,皈依法是认座位,皈依僧是认人,跟着干事。有人认为当和尚好清闲,心是清闲没错,身体不能闲,学佛就得干活去。师父最大的关照就是关照你干粗活,正如五祖之与六祖。这是三皈依。六祖讲皈依佛法僧三宝时总结为“归戒”,意即三皈依是一个戒,归三宝是归一戒。三宝是从自性中出,故称“自性三宝”;既然三宝是从自性中出,戒也是自性中出,因此六祖告诉我们要自己守戒,何需人言。自性三宝者:觉、正、净,皈依佛法僧即皈依觉(觉悟)、皈依正(正道)、旧依净(净明)。皈依之人可以称“尊”(佛),按修行次第有“两足尊”(真正用脚走路的人)、“离欲尊”(无欲真人)、“众中尊”(人中佛)。三归三尊,总旨是一戒:自戒其心,无妄就是佛。称觉为师,以戒为师。

善知识,既皈依自三宝竟,各各志心,吾与说一体三身自性佛,令汝等见三身,了然自悟自性。总随我道:于自色身皈依清净法身佛;于自色身皈依圆满报身佛;于自色身皈依千百亿化身佛。善知识,色身是舍宅,不可言归。向者三身法,在自性中,世人总有。为自心迷,不见内性。外觅三身如来,不见自身中有三身佛。汝等听说,令汝等于自身中见自性有三身佛。此三身佛,从自性生,不从外得。何名清净法身佛?世人性本清净,万法从自性生。思量一切恶事,即生恶行。思量一切善事,即生善行。如是诸法,在自性中,如天常清,日月常明,为浮云盖覆,上明下暗。忽遇风吹云散,上下俱明,万象皆现。世人性常浮游,如彼天云。善知识,智如日,慧如月,智慧常明。于外著境,被妄念浮云盖覆自性,不得明朗。若遇善知识,闻真正法,自除迷妄,内外明澈,于自性中,万法皆现。见性之人,亦复如是。此名清净法身佛。善知识,自心皈依是皈依自性,是皈依真佛。自皈依者,除却自性中不善心、嫉妒心、谄曲心、吾我心、诳妄心、轻人心、慢他心、邪见心、贡高心及一切时中不善之行。常自见己过,不说他人好恶,是自皈依。常须下心,普行恭敬,即是见性通达,更无滞碍,是自皈依。何名圆满报身?譬如一灯能除千年暗,一智能灭万年愚。莫思向前,已过不可得。常思于后,念念圆明。自见本性。善恶虽殊,本性无二。无二之性,名为实性。于实性中,不染善恶,此名圆满报身佛。自性起一念恶,灭万劫善因;自性起一念善,得恒沙恶尽。直至无上菩提,念念自见,不失本念,名为报身。何名千百亿化身?若不思万法,性本如空。一念思量,名为变化。思量恶事,化为地狱。思念善事,化为天堂。毒害化为龙蛇。慈悲化为菩萨。智慧化为上界。愚痴化为下方。自性变化甚多,迷人不能省觉,念念起恶,常行恶道。回一念善,智慧即生。此名自性化身佛。

这段经文,六祖在引众作三皈依的基础上,为大家作出承诺,凡立志三皈依者,可以成佛,因此六祖为大众说“三身佛”,意思是说,这就是大家将来可以成就的佛身。六祖明白大众心理,承诺作佛不玩虚的,把众人要成的佛说得明白实在,有名有姓,让人信服。何谓三身佛?因从自性中出来,全称是“三身自性佛”,指:清净法身佛,圆满报身佛,千百亿化身佛。起了一大堆名字,其实就一个佛。佛有三名,以应三身。何谓三身?人是三世人,身是三世身。三身佛化三世人,自性圆满就是佛。既然成佛,就不再说前世今生的话,只有一个世,只有一个身。凡是说前世今生的话,都还在睡梦里。《心经》把人的身体称“色身”,六祖说:“色身是舍宅,不可言归。”意思是说:人的肉体是寄居,用身体归向身体吗?身体不是身体的归宿,要得色中身,勿向色中求。

善知识,法身本具,念念自性自见,即是报身佛。从报身思量,即是化身佛。自悟自修,自性功德,是真皈依。皮肉是色身,色身是宅舍,不言皈依也。但悟自性三身,即识自性佛。吾有一无相颂,若能诵持,言下令汝积劫迷罪,一时销灭。颂曰:

迷人修福不修道,只言修福便是道。布施供养福无边,心中三恶元来造。

拟将修福欲灭罪,后世得福罪还在。但向心中除罪缘,各自性中真忏悔。

忽悟大乘真忏悔,除邪行正即无罪。学道常于自性观,即与诸佛同一类。

吾祖唯传此顿法,普愿见性同一体。若欲当来觅法身,离诸法相心中洗。

努力自见莫悠悠,后念忽绝一世休。若悟大乘得见性,虔恭合掌至心求。

师言:善知识,总须诵取,依此修行。言下见性,虽去吾千里,如常在吾边。于此言下不悟,即对面千里,何勤远来?珍重好去!一众闻法,靡不开悟,欢喜奉行。

这段经文是本次佛法盛会的小总结了,六祖说《无相颂》,前后讲了三个意思:一,我身即佛身,千万莫外寻,要自忏、自悔、自觉、自行。二,色空不二,内外都要打通。处世要和谐圆融,要顺生,不要逆长。三,闻法如见我面,不必常亲近。六祖暗示说:你们来这趟是多余的,害得我不得不为了满足你们多说了一些话,可能还说错了一些话。和尚我就这点道道,如果你们心中有我这个老师,就应该看得起自己。我不是教你,我是觉你。我怎样觉你?我唯有逼你。成仙、成佛、成圣都是逼出来的,你不逼迫自己,这个世界逼你更深。末了,六祖说:“珍重好去!”让大家各自回家修行。暗示大众:身在公门的就要办好公家事;行商坐贾的就要做到童叟无欺,这样一来,行商坐贾也就是云水僧了;不管什么人,都要孝敬父母,这是佛法的本意。六祖话中有话,言语沉痛。如果你只是欣赏他的智慧,为他的洒脱演讲倾倒,为他的出口成章、挥手就是佛法深表钦佩,反而忘了去行忠孝佛法,也全属无用。什么叫佛法?就是忠孝二字,这是六祖所传忠孝佛法。六祖之所以叫六祖,《坛经》之所以叫《坛经》,全在于此。不讲这个,中国人不会信他。天地君亲师,尊敬师长就是孝敬父母,就是忠君报国,就是敬天地。六祖师道尊严,是在演示纲常伦理,此为大佛法也。

坛经第七品 机缘品

此品讲师徒斗法也。

师自黄梅得法,回至韶州曹侯村,人无知者。时有儒士刘志略,礼遇甚厚。志略有姑为尼,名无尽藏,常诵《大涅经》。师暂听,即知妙义,遂为解说。尼乃执卷问字。师曰:字即不识,义即请问。尼曰:字尚不识,焉能会义?师曰:诸佛妙理,非关文字。尼惊异之,遍告里中耆德云:此是有道之士,宜请供养。有魏武侯玄孙曹叔良及居民,竞来瞻礼。时,宝林古寺,自隋末兵火已废。遂于故基重建梵宇,延师居之。俄成宝坊。师住九月余日,又为恶党寻逐。师乃遁于前山。被其纵火焚草木。师隐身挨入石中得免。石今有师趺坐膝痕及衣布之纹,因名避难石。师忆五祖怀会止藏之嘱,遂行隐于二邑焉。

这段经文讲了三个小故事,经书娓娓道来,实则惊心动魄。第一个小故事讲六祖为比丘尼无尽藏开解“无字经”。第二个小故事讲信徒为六祖起庙供养。第三个小故事讲六祖继续避难,留下了“避难石”的传说。这三个小故事看似浅显,实有深意;看似零乱,实有关联。这三个小故事讲了三个“无”,综合起来,六祖是在对我们说:他一无所有。这,就是他的禅法。他说他读的是无字经书,也无庙宇,也无处藏身,这“无字”、“无庙”、“无身”是“三无”,原来六祖也是“三无人员”。话说到这里,什么意思呢?六祖告诉我们:若非赤条条来去无牵挂,哪来佛香萦满身。这是总说,下面各段经文讲六祖接引众人,师徒斗法的故事。这些段子,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禅宗公案语录,大家要好生品味。不要光看龙争虎斗,要看六祖是如何降龙伏虎。

僧法海,韶州曲江人也。初参祖师,问曰:即心即佛,愿垂指谕。

师曰:前念不生即心,后念不灭即佛。成一切相即心,离一切相即佛。吾若具说,穷劫不尽,听吾偈曰:

即心名慧,即佛乃定。

定慧等持,意中清净。

悟此法门,由汝习性。

用本无生,双修是正。

法海言下大悟,以偈赞曰:

即心元是佛,不悟而自屈。

我知定慧因,双修离诸物。

这段经文通过交代出场秩序,表明第一个出场的法海是六祖的大弟子。《坛经》中的这个法海与《白蛇传》中的那个法海不一样,那个法海是个多事的凶僧,这个法海是个乖角。他用老师的观点向老师请教,哄得六祖十分受用,不但细讲佛法,还赐了一首偈子给法海,略似当初五祖所为。这个法海不是一般的乖,马上回了一首偈子给师父,相当机警孝顺。这段经文怎么解?这是在斗法,也是在传法。不斗不传,谁的本事大谁就是师父。要说六祖惠能,是个直心肠的愚拙之人,谈不上“智慧”(意谓不是常人所云智慧),最擅长的是勇猛精进,却又性情柔和知道礼节,真是佛前狮子,正好教化弘法。五祖独具慧眼,识得明珠。五祖识六祖,六祖识法海。法海虽然过分乖巧,让人生厌,但他既然尊敬六祖如父母,六祖当然视他为子女、悉心传授了。这就叫“传给聪明的不如传给老实的,传给能干的不如传给孝顺的”。这是佛法的传家之法。谁是佛门乖儿子,谁就是将来的佛爷。话粗理不粗,六祖调教法海诸人服服帖帖,你就知道他的手段了。顺便说一句,照传统说法,《坛经》是法海编的,他是六祖话语的记录人,是六祖的秘书、助理。他既然有这份苦劳,是当得起六祖传法的。但我劝众人莫学法海,不可太乖巧,学佛就要学六祖的愚。

僧法达,洪州人。七岁出家,常诵《法华经》。来礼祖师,头不至地。

祖诃曰:礼不投地,何如不礼。汝心中必有一物,蕴习何事耶?

曰:念《法华经》已及三千部。

祖曰:汝若念至万部,得其经意,不以为胜,则与吾偕行。汝今负此事业,都不知过。听吾偈曰:

礼本折慢幢,头奚不至地。

有我罪即生,亡功福无比。

师又曰:汝名什么?

曰:法达。

师曰:汝名法达,何曾达法?复说偈曰:

汝今名法达,勤诵未休歇。

空诵但循声,明心号菩萨。

汝今有缘故,吾今为汝说,

但信佛无言,莲华从口发。

达闻偈,悔谢曰:而今而后,当谦恭一切。弟子诵《法华经》,未解经义,心常有疑。和尚智慧广大,愿略说经中义理。

师曰:法达,法即甚达,汝心不达。经本无疑,汝心自疑。汝念此经,以何为宗?

达曰:学人根性暗钝,从来但依文诵念,岂知宗趣?

师曰:吾不识文字,汝试取经诵一遍,吾当为汝解说。

法达即高声念经,至譬喻品,师曰:止!此经元来以因缘出世为宗。纵说多种譬喻,亦无越于此。何者因缘?经云:诸佛世尊,唯以一大事因缘故,出现于世。一大事者,佛之知见也。世人外迷著相,内迷著空。若能于相离相,于空离空,即是内外不迷。若悟此法,一念心开,是为开佛知见。佛,犹觉也。分为四门:开觉知见,示觉知见,悟觉知见,入觉知见。若闻开示,便能悟入。即觉知见,本来真性而得出现。汝慎勿错解经意,见他道开示悟入,自是佛之知见,我辈无分。若作此解,乃是谤经毁佛也。彼既是佛,已具知见,何用更开?汝今当信佛知见者,只汝自心,更无别佛。盖为一切众生,自蔽光明,贪爱尘境,外缘内扰,甘受驱驰。便劳他世尊,从三昧起,种种苦口,劝令寝息,莫向外求,与佛无二。故云开佛知见。吾亦劝一切人,于自心中,常开佛之知见。世人心邪,愚迷造罪。口善心恶,贪嗔嫉妒,谄佞我慢,侵人害物,自开众生知见。若能正心,常生智慧,观照自心,止恶行善,是自开佛之知见。汝须念念开佛知见,勿开众生知见。开佛知见,即是出世;开众生知见,即是世间。汝若但劳劳执念,以为功课者,何异牛爱尾?

达曰:若然者,但得解义,不劳诵经耶?

师曰:经有何过,岂障汝念?只为迷悟在人,损益由己。口诵心行,即是转经;口诵心不行,即是被经转。听吾偈曰:

心迷法华转,心悟转法华。

诵经久不明,与义作仇家。

无念念即正,有念念成邪。

有无俱不计,长御白牛车。

达闻偈,不觉悲泣。言下大悟,而告师曰:法达从昔已来,实未曾转法华,乃被法华转。

再启曰:经云:诸大声闻乃至菩萨,皆尽思共度量,不能测佛智。今令凡夫但悟自心,便名佛之知见,自非上根,未免疑谤。又经说三车,羊鹿之车与白牛之车,如何区别?愿和尚再垂开示。

师曰:经意分明,汝自迷背。诸三乘人,不能测佛智者,患在度量也。饶伊尽思共推,转加悬远。佛本为凡夫说,不为佛说。此理若不肯信者,从他退席。殊不知坐却白牛车,更于门外觅三车。况经文明向汝道,唯一佛乘,无有余乘,若二若三乃至无数方便,种种因缘,譬喻言词,是法皆为一佛乘故。汝何不省?三车是假,为昔时故。一乘是实,为今时故。只教汝去假归实,归实之后,实亦无名。应知所有珍财,尽属于汝,由汝受用。更不作父想,亦不作子想,亦无用想,是名持《法华经》。从劫至劫,手不释卷,从昼至夜,无不念时也。

达蒙启发,踊跃欢喜,以偈赞曰:

经诵三千部,曹溪一句亡。

未明出世旨,宁歇累生狂。

羊鹿牛权设,初中后善扬。

谁知火宅内,元是法中王。

师曰:汝今后方可名念经僧也。达从此领玄旨,亦不辍诵经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收伏法达的过程。法达拿《法华经》说事,六祖就借《法华经》收拾他,这就叫“以虎狼之食调虎狼之性”,他好什么就用什么来调理他。顺中有逆,正中有反,话中有音,指上无弦。这是言语接引之术,佛经将这比作“空中栽花”。《红楼梦》中有一对兄妹,我说的不是贾宝玉与林黛玉,贾宝玉降伏不了林黛玉;我说的是薛蟠与他的妹妹薛宝钗。薛蟠者,霸王也,虎狼也,宝钗是一“娴雅”之淑女,云何降伏其心?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七回《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》有个著名的段子讲薛蟠因为“误把豪侠当优伶”,被柳湘莲一阵痛打,扔在苇子坑里会龙王,贾蓉找他回家,薛姨妈心疼儿子被打,“骂一回薛蟠,又骂一回柳湘莲,意欲告诉王夫人,遣人寻拿柳湘莲。”难得薛宝钗识大体,笑道:“这才好呢。他又不怕妈,又不听人劝,一天纵似一天,吃过两三个亏,他倒罢了。”薛姨妈没采用女儿的话,溺爱儿子,“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,如今酒醒,后悔不及,惧罪逃走了。薛蟠听见如此说了,气方渐平。”正所谓“慈母多败儿”,薛姨妈纵容薛蟠的必然结果就是日后薛蟠打死人吃官司偿命,薛家败了完事。薛宝钗能识大体,说出直谏的话,因此薛姨妈与薛蟠都怕她让她,敬她爱她,可谓女中丈夫、闺中智者,虽不能挽回败局,自身不失节,大是不易。正是“时人不识薛宝钗,家中误把熙凤比”。宝钗治家颇严,且走正道,不是熙凤靠手段。大凡正人,必引误会。六祖当日被人误会、试探、追杀,没人把他当名师,以为他是个盗宝的野和尚、半路出家的油子。虽有道场,人不服他。法达一开始向六祖行礼假模假样,引来六祖怒斥,这也是该。六祖是怒目金刚,刚性如火,烈性如雷,他不以势压人,只是以佛法劝导人,又可见其柔性、忍性,弘忍的传人果能能忍。经六祖雷霆棒喝,法达泪如雨下,才知这是真佛。六祖在偈子中说:“无念念即正,有念念成邪”,直说法达执著于《法华经》并以此自傲,已成“邪”。又说“有无俱不计,长御白牛车”。“白牛车”是佛车,印度人爱坐牛车,以白牛车为礼,佛陀当日常坐白牛车。此处六祖的意思是对法达说无论你怎样,我都会把佛法传给你,请你上“车”。法达见和尚慈悲,“言下大悟”。如果这还不悟,就永远没机会了。

僧智通,寿州安丰人。初看《楞伽经》,约千余遍,而不会三身四智。礼师求解其义。

师曰:三身者,清净法身,汝之性也。圆满报身,汝之智也。千百亿化身,汝之行也。若离本性,别说三身,即名有身无智。若悟三身无有自性,即名四智菩提。听吾偈曰:

自性具三身,发明成四智。

不离见闻缘,超然登佛地。

吾今为汝说,谛信永无迷。

莫学驰求者,终日说菩提。

通再启曰:四智之义,可得闻乎?

师曰:既会三身,便明四智。何更问耶?若离三身,别谈四智。此名有智无身。即此有智,还成无智。复说偈曰:

大圆镜智性清净,平等性智心无病。

妙观察智见非功,成所作智同圆镜。

五八六七果因转,但用名言无实性。

若于转处不留情,繁兴永处那伽定。

如上转识为智也。教中云:转前五识为成所作智,转第六识为妙观察智,转第七识为平等性智,转第八识为大圆镜智。虽六七因中转,五八果上转;但转其名,而不转其体也。

通顿悟性智,遂呈偈曰:

三身元我体,四智本心明。

身智融无碍,应物任随形。

起修皆妄动,守住匪真精。

妙旨因师晓,终亡染污名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收拾智通,逼他露出真相、俯首称臣的故事。这个智通,他能把《楞枷经》归纳出“三身四智”,可见是会家。假装来问六祖,此心叵测,意在折服甚至羞辱六祖。一旦答不上来,他敢让六祖下不了台。禅风凛冽,禅门冷酷,习禅者当知,一定要有真才实学才能在此门中“混”啊。要么你能服务,要么你有学问,两不沾,来头再大,也会被人撵下台。

这个智通,读《楞枷经》已经读了一千遍。虽不能称楞枷学者,楞枷要义他是清楚的。要说读了一千遍,依然什么也不懂,那是不可能的。俗语说:“书读百遍,其义自现”,若读一千遍,其义现了又现,傻子也能成大师。这是规律,不信你试一下。因此我说智通是假装不会,他是来考六祖《楞枷经》知识,正如法达考六祖《法华经》知识。他们以为六祖真是文盲,不通经典,殊不知六祖读的是最高明的“无字经”,故能通一切经典。这个六祖厚道,面对“考试”虽也发怒,但并不揭穿,让他们问去。虽他邪着问,我却正着答,徐徐道来,问答自如也。六祖这是在为大众演示接引众生的禅法:禅虽奇妙,不藏机巧。所谓机锋,重剑无锋。

僧智常,信州贵溪人。髫年出家,志求见性。一日参礼。

师问曰:汝从何来?欲求何事?

曰:学人近往洪州白峰山礼大通和尚,蒙示见性成佛之义。未决狐疑,远来投礼,伏望和尚慈悲指示。

师曰:彼有何言句,汝试举看。

曰:智常到彼,凡经三月,未蒙示诲。为法切故,一夕独入丈室,请问如何是某甲本心本性?大通乃曰:汝见虚空否?对曰:见。彼曰:汝见虚空有相貌否?对曰:虚空无形,有何相貌。彼曰:汝之本性,犹如虚空,了无一物可见,是名正见。无一物可知,是名真知。无有青黄长短,但见本源清净,觉体圆明,即名见性成佛,亦名如来知见。学人虽闻此说,犹未决了,乞和尚开示。

师曰:彼师所说,犹存见知,故令汝未了。吾今示汝一偈:

不见一法存无见,大似浮云遮日面。

不知一法守空知,还如太虚生闪电。

此之知见瞥然兴,错认何曾解方便。

汝当一念自知非,自己灵光常显现。

常闻偈己,心意豁然,乃述偈曰:

无端起知见,著相求菩提。

情存一念悟,宁越昔时迷。

自性觉源体,随照枉迁流。

不入祖师室,茫然趣两头。

智常一日问师曰:佛说三乘法,又言最上乘,弟子未解,愿为教授。

师曰:汝观自本心,莫著外法相。法无四乘,人心自有等差。见闻转诵是小乘,悟法解义是中乘,依法修行是大乘。万法尽通,万法俱备,一切不染,离诸法相,一无所得,名最上乘。乘是行义,不在口争,汝须自修,莫问吾也。一切时中,自性自如。

常礼谢执侍,终师之世。

这段经文异常险峻,这个智常和尚年纪轻轻,心藏歹毒,要陷六祖于不义,依然被六祖以大无畏的金刚禅化解了。智常假装来参礼,六祖就让他参,受他一拜。歹人来拜佛,必有害佛心。拜了就害,又拜又害,拜是为了害,这些道理望君早知,勿贪人拜也。受人拜,被人害,这是常见悲剧。真佛不惧此,不怕人拜,也不怕人害,要拜随便你拜,要害随便你害,反正你拜的是空气,与我无关;害的也是空气,空欢喜。这个智常刚一拜完,祸害就来了,此人大不敬、大逆不道,比法达、智通更坏,看看六祖门下都是什么东西,怪不得六祖之后无七祖,禅宗绝了后,都是被一些拿佛学当耍宝的人弄坏了。何以见得智常是祸害?你不要被他貌似恭敬的外表、看似谦虚的提问迷惑了,他话中处处是杀机,阴险毒辣。阴之又阴、险之又险、毒之又毒、辣之又辣者有两处,第一毒辣处,是他抬出大通和尚。你道大通和尚是谁?就是神秀。有的《坛经》学者注释说可能不是指神秀,但当时并没有第二个大通和尚。大通和尚是神秀死后的谥号,神秀就是大通和尚。为何生前人用死后号?这很简单,《坛经》也是后来人编的,把书中人一概视为过去,因此混用一切称号。智常在惠能面前提神秀,这是大不敬。因为天下人皆知二人有“过节”,哪有客人在拜见主人的时候一见主人就提主人的“仇家”的道理?虽然惠能与神秀有默契,并非有“过节”的“仇家”,但为了弘法,他们故意对此保持沉默,不说破。外人对此不知,一来二去已成成见。在这种情况下,智常在惠能面前当面提神秀,不是挑起事端吗?更有甚者,智常说他在神秀门下学过,等于公开他的身份,肆无忌惮地显示来意:他是代表神秀打擂台来了,砸场子来了。神秀是他能代表的么?我们看到,《坛经》记载,神秀的弟子一拨又一拨地跑来害惠能,这些人都是假冒的,明眼人当知。南宗弟子既不成器,北宗弟子尤其不堪,作为南宗宗师的惠能、北宗宗师的神秀,他们急啊,这些人,不用试就知道是些什么人了。这“南能北秀”二人想起弘忍老和尚的嘱托,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一部《坛经》,希望在千年以后找到一个隔代传人。话说远了,我们来看智常的话。他说他要把问过神秀的话再来问惠能,粗看他这干法很正常,很好学,细看不得了,藏了一把刀。你想,他已经拜神秀为师,现在又假意拜惠能为师,岂不是在说神秀不配做他师父?惠能接招就中计,一旦惠能为智常答疑问、成了智常的老师,这样以来岂不是在打神秀的脸?印证了外面传得风风雨雨的“惠能与神秀相争”的话?好个智常,一石二鸟,又借了神秀的名头,又陷惠能于不义,果然是大祸害,这招确实狠毒。无论哪一行,师道尊严是必不可少的,虽然“圣人相师”、“转益多师”这些话是不错,但“一日为师、终身为师”更是永不动摇的规矩。中国人尤其忌讳拜了一个老师又拜一个老师,有了新老师就踢开旧老师。天地君亲师是中国人的信仰,不容朝三暮四。可以不跟到底,但一定要认到底。我常说,柏拉图说“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”说得不对,应该说“吾爱真理,但更爱吾师”才对。因为真理是不确定的,而老师是确定的;真理是死理,老师是活人;真理你看不见,老师却是看得见的。所谓真理,说真即非真,任人打扮、服务于强权,一件事你认为是真理在别人那里就了谬误。富人的真理穷人敢要吗?将军的真理士兵敢跟吗?“一将功成万骨枯”,这就是将军的真理、士兵的悲剧。真理可以改,吾师不会变。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所以叫“师父”,中国人就认这个死理,所以我说“吾爱真理,但更爱吾师”。借真理杀人者多,借师道杀人者也不少,相比之下,真理杀人最方便、最常见。此处智常小儿,以真理杀人他没这个能耐,只能借师道杀人。他故意挑起两大师的争端,想坐享渔翁之利。他这些小把戏,又怎能难倒六祖惠能大师?大师为我们演示了接引大众之禅法:暗话明解,曲话直说,邪见正之,正见定之。六祖运用了“戒定慧”,引智常归戒、归定、归慧,降伏其心,不敢作祟。智常话中的第二毒辣处是戏耍六祖,让六祖难堪。他故意模仿“三更鼓”的情节,说他从神秀处得法,也是晚上进行。据他说:“智常到彼,凡经三月,未蒙示诲,为法切故,一夕独入丈室。”完全是“三更鼓”的翻版,太假了。六祖对此一笑了之。来的人虽不成器,但他也不能因此把自己的宝物砸了。六祖不管牛头马面,一概把他当人看,这是真佛,怜悯众生。

僧志道,广州南海人也。请益曰:学人自出家,览《涅经》十载有余,未明大意。愿和尚垂诲。

师曰:汝何处未明?

曰:诸行无常,是生灭法。生灭灭已,寂灭为乐。于此疑惑。

师曰:汝作么生疑?

曰:一切众生皆有二身,谓色身法身也。色身无常,有生有灭。法身有常,无知无觉。经云:生灭灭已,寂灭为乐者,不审何身寂灭?何身受乐?若色身者,色身灭时,四大分散,全然是苦。苦,不可言乐。若法身寂灭,即同草木瓦石,谁当受乐?又,法性是生灭之体,五蕴是生灭之用。一体五用,生灭是常。生则从体起用,灭则摄用归体。若听更生,即有情之类,不断不灭。若不听更生,则永归寂灭,同于无情之物。如是,则一切诸法被涅之所禁伏,尚不得生,何乐之有?

师曰:汝是释子,何习外道断常邪见,而议最上乘法?据汝所说,即色身外别有法身,离生灭求于寂灭;又推涅常乐,言有身受用。斯乃执吝生死,耽著世乐。汝今当知佛为一切迷人,认五蕴和合为自体相,分别一切法为外尘相。好生恶死,念念迁流,不知梦幻虚假,枉受轮回,以常乐涅,翻为苦相,终日驰求。佛愍此故,乃示涅真乐,刹那无有生相,刹那无有灭相,更无生灭可灭,是则寂灭现前。当现前时,亦无现前之量,乃谓常乐。此乐无有受者,亦无不受者,岂有一体五用之名?何况更言涅禁伏诸法,令永不生。斯乃谤佛毁法。听吾偈曰:

无上大涅,圆明常寂照。凡愚谓之死,外道执为断;

诸求二乘人,目以为无作;尽属情所计,六十二见本。

妄立虚假名,何为真实义?惟有过量人,通达无取舍。

以知五蕴法,及以蕴中我,外现众色像,一一音声相,

平等如梦幻,不起凡圣见;不作涅解,二边三际断。

常应诸根用,而不起用想;分别一切法,不起分别想。

劫火烧海底,风鼓山相击,真常寂灭乐,涅相如是。

吾今强言说,令汝舍邪见,汝勿随言解,许汝知少分。

志道闻偈大悟,踊跃作礼而退。

这段经文讲志道向六祖问道,老师还没答,他倒向老师讲起道来,惹得六祖勃然大怒,痛斥志道“斯乃谤佛毁法”,意思说你这是谤佛灭佛,不是不懂,而是成心拆台。“懂装不懂”,这种人比“不懂装懂”更可恶、可怕,因此六祖大发雷霆之怒,把他收了。志道的话动摇了佛教信仰的根基,六祖的话维护了佛教信仰的威信。何谓威信?威信不是耍威风,威信是威而有信,立威的同时立信,从理上服人,而非从势上压人,六祖的话有威有信,护教护法,护了众生。《红楼梦》中,贾探春是大观园的护教护法者。贾宝玉的女儿教、男儿法,本身周转不灵,多亏了他这个三妹妹,才有几分稳定。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时,王善保家的耍泼装憨,一时没大没小,竟敢上前掀探春的衣服,要搜她的身,惹得探春一个耳光盖下来,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打醒了。探春这个耳光打得好,不打不足以维护规矩。探春说:“可知这样大族人家,若从外头杀来,一时是杀不死的,这是古人曾说的‘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’,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,才能一败涂地!”这话何等沉痛。探春对一起来抄检又处处扮演好人的王熙凤说:“你果然倒乖。”这话何等冷峭。探春对不知上下、不知好歹的王善保家的说:“你是什么东西,敢来拉扯我的衣裳!”这话何等凛冽。探春自家冷笑道:“我但凡有气性,早一头碰死了!”这话何等无奈。(《红楼梦》第七十四回《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》)护教之艰难,可见一斑。大家读《坛经》,要读出六祖护教的一片苦心来。若无人护教,教不成教;若无人护法,法成无法;若无人护师,势必任人践踏。六祖以佛法护身,故能勇护禅门。之所以他被尊称为“禅宗六祖”,并不是说他有神通,有学问;也不是说他禅法奇妙,智慧高深,而是说他有护教之心,矢志不改。就凭这个心,他就是佛。不入佛门则已,一入佛门就要成佛,这才是有志气的男儿、有根器的金刚,六祖是也。当日六祖是如何护教护法的?大家来看他与志道和尚斗法。志道一来就自夸读《涅槃经》读了十年,却又假装不懂,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。志道问:照佛经说法,人的身体分色身(肉身)与法身(真身),那么请问:死亡的是哪个身?享受的是哪个身?志道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佛经不可信,人应该享受此生。管他什么身,能享受的就是好身体。听了志道的话,六祖马上训斥说:“汝是释子,何习外道断常邪见?”六祖根据《涅槃经》、《金刚经》、《心经》诸佛经本义指出:色不异空,肉身即真身,人只有一个身体,当闻正法而生正心,自有极乐。做人不是为了享受,否则“好生恶死,念念迁流,不知梦幻虚假,枉受轮回,以常乐涅槃,翻为苦相。”六祖指出:所谓“常乐涅槃”,是没有生死的,是无相的,没有接受,也没有拒绝,刹那之间,空空如也。任他千娇百媚,我自守我心。冥心独坐,胜过千万人中寻。六祖这一禅法,《红楼梦》中贾宝玉归纳为:“任他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”其意不差。此番斗法,六祖教训志道要真正地有志于道,“只认一个准”。若君心不二,可见一色花开。

行思禅师,生吉州安城刘氏。闻曹溪法席盛化,径来参礼。遂问曰:当何所务,即不落阶级?

师曰:汝曾作什么来?

曰:圣谛亦不为。

师曰:落何阶级?

曰:圣谛尚不为,何阶级之有?

师深器之,令思首众。一日,师谓曰:汝当分化一方,无令断绝。

思既得法,遂回吉州青原山,弘法绍化。谥号弘济禅师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把冒尖的行思禅师“冷处理”、打回原籍的故事。这个行思禅师是个大人物,与其弟子希迁和尚一系创建了禅宗中的曹洞宗、云门宗、法眼宗三大宗派,也算是个祖师爷,是六祖门下大将。当日行思见六祖,也是盛气凌人,一来就问:该怎样做才能不落俗套?眼下之意别人都俗,就他不俗,他把六祖可能也看俗了。但他即使怎么傲,也得来问六祖,可见他也知道自己依然在“阶级”中,而六祖自有不俗处。行思暗中承认自己也还俗,有自知之明,六祖对此表示赞许。所谓“阶级”,指套路,本处特指学佛的套路。我们曾经非常熟悉的词汇如“阶级”、“解放”都是从佛教中来。王绍璠老师把他的禅学著作命名为《心的解放》,其出处在佛典中。话说当初六祖听了行思毛毛糙糙的提问,心生欢喜。六祖喜欢“直”,因为他本人就很“直”,原先他也是用这么直的方式问五祖,被斥为“獦獠”、野人,如今他不训斥行思又训斥谁?于是反问:你不想落俗套,那你一向干什么吃的?这个行思胆大包天,回了一句:我不学佛法。行思说“圣谛亦不为”,是说佛教基本教义“四圣谛”:苦谛、集谛、灭谛、道谛他已经不看、不学、不管了。就这句,最讨六祖欢心,这正是六祖“本来无一物”的高妙禅法。因此六祖传法给行思。凡不执著于佛法者,始可言佛法。这是禅宗真谛。

怀让禅师,金州杜氏子也。初谒嵩山安国师,安发之曹溪参叩。让至礼拜。

师曰:甚处来?

曰:嵩山。

师曰:什么物,恁么来?

曰:说似一物即不中。

师曰:还可修证否?

曰:修证即不无,污染即不得。

师曰:只此不污染,诸佛之所护念,汝即如是,吾亦如是。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,应在汝心,不须速说。

让豁然契会。遂执侍左右一十五载,日臻玄奥。后往南岳,大阐禅宗,敕谥大慧禅师。

本处经文大腕云集,都是佛门中有分量的大宗师。六祖就不必说了,“安国师”指与神秀同为武则天护国国师的嵩山少林寺住持慧安法师,再有就是本处经文的主人公怀让禅师。这个怀让,先拜谒嵩山,再谒曹溪,两处得法,八面玲珑,后来跑到南岳坐镇一方,称“南岳怀让”。“自古名山僧占多”。慧安占了中岳嵩山,怀让跟他学了一招,也占了座南岳衡山。看来不占山为王,就成不了佛啊。与这二人比,六祖不靠山,他靠水。曹溪清清,浇灌一花五叶。怀让与其弟子马祖道一、徒孙百丈怀海一系创建了禅宗中的沩仰宗、临济宗这两大宗派。加上行思禅师、希迁和尚这一系创建的曹洞宗、云门宗、法眼宗,合称“禅宗五派”或“禅门五宗”,皆取法六祖惠能,即“一花开五叶”是也。既然有花有叶,必定就有根有干,来梳理一下。禅宗谱系,要认“教”、“门”、“祖”、“宗”,最好不要分“派”、“系”,以免打架。“教”指佛教,“门”指禅门,“祖”指从“初祖”达摩到六祖惠能,“宗”指六祖门下五宗:曹洞宗、云门宗、法眼宗、妫仰宗、临济宗是也。怀让当初见六祖,六祖怎么就给了他一片“叶”?又允许他把“一叶”分为“两叶”?二师心印,何解?大家来看这段著名的公案就了然于心了。六祖问:哪里来的?怀让说:嵩山。六祖说了句怪话:嵩山是什么东西?你怎样来的?怀让也说了句怪话:说它是东西就不对了。六祖叹:像你这种东西还能学佛吗?怀让说:想不学佛都不能,想被污染也不行。六祖赞道:想被污染都不行,这是诸佛护念啊,你我都一样。西天有个佛,叫“般若多罗”,他说你要生下一匹马驹“踏杀天下人”。所谓“马驹”有人说六祖是在预言马祖道一出世,这种说法姑信之。六祖接见怀让这一段,充满活泼禅趣,是历来人最是喜闻乐见、也比较好懂的一段公案,但以往都理解错了。六祖与怀让看似在说嵩山、看似在影射嵩山少林寺住持慧安法师,其实没说慧安、也没说嵩山,而是在说封慧安为国师的武则天。因关系到朝廷与佛教的重大关系,乱说不得,只能打比。当时佛教有些人助纣为桀,跟着武则天搞得天下大乱,佛门成豪门,佛教成豪强,和尚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,为了地位,什么都干得出来。作为饱受那些所谓的佛门中人讥讽、质疑、打击乃至追杀的惠能,对此当然感触极深,因此他怒斥嵩山是什么东西,其实不是骂嵩山,是骂那些把佛教搞得不像佛教的人是什么东西,不避嫌疑,直贬时弊,可谓佛门直谏之士,护教之心昭然。怀让听懂了惠能的话,说把那些人比作东西也不对,两边维护,也是护教之意。惠能见怀让有护教的正念,并能做到无染,因此传法给他,这段公案应该这么解。高手说话,彼此一两句、两三句话就全然明白,无需废话。但我们作为旁人,一定要知道他们说话的时代大背景,才知道句句有出处,句句有来历,句句有所指,句句在办事。就在风起云涌的浪潮中,一片叶子就这样从六祖手上飘到怀让手上。定心无闻,自现奇花。六祖点化怀让,就只一个字:“速”。六祖对怀让说:“不须速说”,怀让就藏了十五年,就像六祖当初躲避四方追杀一二十年。凡深藏者,其出必茂。凡久持者,其发必速。这就是六祖传给怀让的佛法。

永嘉玄觉禅师,温州戴氏子。少习经论,精天台止观法门,因看《维摩经》,发明心地。偶师弟子玄策相访,与其剧谈。出言暗合诸祖。策云:仁者得法师谁?曰:我听方等经论,各有师承。后于《维摩经》,悟佛心宗,未有证明者。策云:威音王已前即得,威音王已后,无师自悟,尽是天然外道。曰:愿仁者为我证据。策云:我言轻。曹溪有六祖大师,四方云集,并是受法者。若去,则与偕行。

觉遂同策来参。绕师三匝,振锡而立。

师曰:夫沙门者,具三千威仪,八万细行。大德自何方而来,生大我慢?

觉曰:生死事大,无常迅速。

师曰:何不体取无生,了无速乎?

曰:体即无生,了本无速。

师曰:如是如是!

玄觉方具威仪礼拜。须臾告辞。

师曰:返太速乎?

曰:本自非动,岂有速耶?

师曰:谁知非动?

曰:仁者自生分别。

师曰:汝甚得无生之意。

曰:无生岂有意耶?

师曰:无意谁当分别?

曰:分别亦非意。

师曰:善哉!少留一宿。

时谓一宿觉,后著《证道歌》盛行于世。谥曰无相大师。时称为真觉焉。

这段经文记录了禅宗著名的公案“一宿觉”,意思是六祖惠能留永嘉玄觉禅师住了一宿,永嘉玄觉就觉悟了。这是字面意思,其真实意思是:“一宿觉”好比“三更鼓”,要在黑暗中才能悟道。惠能留他住下来,是要让他在黑暗中泡上一宿,消化消化,暗地里把白天觉悟到的自己再参一遍,定下来。这个永嘉玄觉,原来是天台宗学者,因为与六祖弟子玄策有一段缘,有幸来拜见六祖。永嘉玄觉见了六祖,二话没说就做了个动作:绕六祖转了三圈,然后把禅杖一跺立定。永嘉玄觉做这个动作的意思是:我做人做学问转了三圈,到师父这里我定下来了。他转了哪三圈?指在天台宗、禅宗北宗、禅宗南宗转来转去,转了很多年。六祖说他无礼,他说生死事大,今日觉悟了,一开心就不由得转三圈、跺一脚。说着就要走,六祖留他下来。意思是让他转三圈之后再转一圈,跺一脚后再跺一脚,要尽力,莫省劲,看头晕脑胀、脚跟发疼时又如何。六祖把他的三一变成四二,更皮实了。后来永嘉玄觉作《证道歌》,就是强调了修行重在实证。

禅者智隍,初参五祖,自谓已得正受。庵居长坐,积二十年。师弟子玄策,游方至河朔,闻隍之名,造庵问云:汝在此作什么?隍曰:入定。策云:汝云入定,为有心入耶?无心入耶?若无心入者,一切无情草木瓦石,应合得定。若有心入者,一切有情含识之流,亦应得定。隍曰:我正入定时,不见有有无之心。策云:不见有有无之心,即是常定。何有出入?若有出入,即非大定。隍无对。良久,问曰:师嗣谁耶?策云:我师曹溪六祖。隍云:六祖以何为禅定?策云:我师所说,妙湛圆寂,体用如如,五阴本空,六尘非有,不出不入,不定不乱。禅性无住,离住禅寂。禅性无生,离生禅想。心如虚空,亦无虚空之量。隍闻是说,径来谒师。

师问云:仁者何来?

隍具述前缘。

师云:诚如所言,汝但心如虚空,不著空见,应用无碍,动静无心,凡圣情忘,能所具泯,性相如如,无不定时也。

隍于是大悟,二十年所得心,都无影响。其夜河北士庶闻空中有声云:隍禅师今日得道。隍后礼辞,复归河北,开化四众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与同门师兄弟智隍禅者切磋,最后点化智隍而去。这段经文的话外音是:六祖之门即五祖之门,天下禅门归心佛。禅不分南北,不分世代,以觉为师。经文最后有一段神异灵感之妙文,讲智隍从六祖处得了法,开了悟,“其夜河北士庶闻空中有云:‘隍禅师今日得道。’”这事太神了,智隍在曹溪得道,河北人马上就知道了,相隔几千里,比打电话还快,原来是佛菩萨从天上通知,将消息从空中运送,果然是如佛经所云“隔空消息”,又云“空中摘桃”,自是神仙手。当初智隍被六祖的弟子玄策说的两句话折服了,就跑来见六祖。哪两句话?是玄策夸六祖“心如虚空,亦无虚空之量”。这两句有水平的话是六祖平日说的,玄策转述给人。智隍见了六祖,六祖在此基础上点化道:“心如虚空,不著空见”,境界更上层楼,怪不得智隍当下就觉悟了。六祖指出:心要空,但不是空心人。空是空透,空无所空,并且不要有空的成见,一切成见都泯灭。将本性和外相剥离,好比芦葫装珠子,下实有、上实空。空有相连而无碍,人生受用无穷。

一僧问师云:黄梅意旨,甚么人得?

师云:会佛法人得。

僧云:和尚还得否?

师云:我不会佛法。

师一日欲濯所授之衣,而无美泉。因至寺后五里许,见山林郁茂,瑞气盘旋。师振锡卓地,泉应手而出,积以为池。乃跪膝浣衣石上。

忽有一僧来礼拜,云方辩是西蜀人,昨于南天竺国,见达摩大师,嘱方辩速往唐土。吾传大迦叶正法眼藏,及僧伽梨,见传六代,于韶州曹溪,汝去瞻礼。方辩远来,愿见我师传来衣钵。

师乃出示。次问上人攻何事业?

曰:善塑。

师正色曰:汝试塑看。

辩罔措。过数日,塑就真相,可高七寸,曲尽其妙。

师笑曰:汝只解塑性,不解佛性。

师舒手摩方辩顶,曰:永为人天福田。师仍以衣酬之。

辩取衣分为三:一披塑像,一自留,一用棕裹瘗地中。誓曰:后得此衣,乃吾出世,住持于此,重建殿宇。宋嘉八年,有僧惟先,修殿掘地,得衣如新。像在高泉寺,祈祷辄应。

有僧举卧轮禅师偈云:

卧轮有伎俩,能断百思想。

对境心不起,菩提日日长。

师闻之,曰:此偈未明心地。若依而行之,是加系缚。因示一偈曰:

惠能没伎俩,不断百思想。

对境心数起,菩提作么长?

日暮草更幽,雨晴果更甜。园中花果供养,室中贝叶芬芳。本书作者静居一室,知为福报也。上引经文是《机缘品》末了文字,大是有情。君若闲暇,容我细讲。经文中有三个故事。第一个故事讲有人问六祖谁得了五祖的法?得法人就在眼前,他这是明知故问,好比问一只舔着嘴唇的猫:谁见了一只小老鼠?六祖既然已经得法,只说不知,这叫“闷声发大财”。敲锣打鼓叫卖艺,涂脂抹粉叫卖身,又不卖艺又不卖身,就应该定心无闻。有事学着乐,没事偷着乐。学禅好比女人身,越是无情越动人。经文中第三个故事是“三个和尚、两首偈子”的故事,这个“三僧两偈”公案,是弘忍、神秀、惠能经典三角关系重演,前后参照即知。惠能说他“惠能没伎俩”,正是“本来无一物”之意也。首尾这两个故事中间夹的第二个故事大有嚼头,值得一说。故事中的主人公叫方辩,来自西蜀。这个方辩,是六祖的送终弟子之一,他是雕塑家,为六祖生前塑的像被传为法宝,这在《付嘱品》中有交代。本品《机缘品》中所列六祖门下弟子,近者来自广东本省,邻者来自江西,渐行渐远者来自湖北、安徽、浙江、河南、河北等,这些人都远不过方辩来自四川。不是说地理距离远,而是心理距离远。四川古称巴蜀,本是道教洞天、妙香佛国,不与人世相同,实乃昆仑东区,号称天府之国。四川地近东南亚,有天竺风气,多佛国消息。六祖能感召巴蜀僧人来投,可见其影响深远,已接西天。顺便说一句,其实汉地佛教说的西方极乐世界并不遥远,有时指印度、尼泊尔,有时指四川、云南、西藏交汇处的香格里拉,总之就在大昆仑山范畴。这方辩一见六祖,就说“方辩是西蜀人,昨于南天竺国见达摩大师,嘱方辩速往唐土”云云,又是一个神通之士。其意思简单说就是:达摩托他来验六祖衣钵。这个狠,别人只是考验惠能的佛学知识,他一来就要验宝。这事咋弄?没天没地的,看来这方辩和尚会飞,一会儿在印度,一会儿在中国,飞来飞去原来是找六祖要衣穿、要饭吃。他要看衣钵,六祖就给他看衣钵,有求必应,一视同仁,毫不作难,让他验,让他看。他是无礼也好,真稀奇也好,真尊敬也好,在六祖看来毫无差别。看了就看了,没损失,也没收获,因为它本来就那样。《红楼梦》中贾宝玉见林黛玉第一面怎么说?他说:“这个妹妹我见过。”接下来就要砸玉,毁了这“衣钵”,好再无“验证”,自由为人。“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,贾母急得搂了宝玉道:‘孽障!你生气,要打骂人容易,何苦摔那命根子?’宝玉满面泪痕泣道:‘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,单我有,我说没趣;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,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。’”(《红楼梦》第三回《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》)这又何必如此执著呢,宝玉当学六祖,看淡宝贝才是,尤其不可自恋自宝。六祖让方辩看了宝贝,又让方辩为他塑身。方辩知道这是办后事的干法了,手足无措。因见和尚法相庄严,只得照办。既塑了身,六祖随手就把法衣传给了方辩,以为工酬。好一个随便!当初千辛万苦得了来,如今随随便便给了去,六祖不是一般的大方。其实不是大方,说穿了也不稀奇:六祖衣钵化身无数,心诚者皆可得也。六祖既然能把“叶子”分给怀让,当然也能把“衣钵”分给方辩。东西在他手上是“唯一”,分给众人是“无穷多”,这就是佛法了,佛经所云“无尽藏”即是。常人想:无尽藏何其多,到底藏在哪里?原来,无尽藏的本体就只有一个。龙含一珠,虎啸一林。无尽藏并非披挂满身,而是法身一具,就是无尽藏之宝。即传宝于方辩,六祖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,祝福说:“永为人天福田。”方辩把六祖法衣分成三份,一份披在六祖塑像上,见此像如见此身;一份自留,见此衣即明如来自性;一份埋在地上,留作他日记号。方辩分衣成三份的用意是:供养天、供养地、供养人。这是三供养。他已知六祖为真佛,他已被六祖摩顶受记,恰似李白作的诗讲的:“仙人摩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”这一场灵魂的灌顶仪式,不是有福人,也难消受。曹溪之水,奚清?曹溪之法,谁闻?本品讲毕,似曾未讲,转又见夕阳归山,我且掩了静室之门,归家来看小儿女。

更新时间:2025-10-04 18:34:4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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